Saturday, April 16, 2011

目送 文/龍應台

目送 文/龍應台 2007/06/22 摘錄自《人間 三少四壯集》 華安上小學第一天 , 我和他手牽著手 , 穿過好幾條街 , 到維多利亞小學 。九月初 , 家家戶戶院子裡 , 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 , 枝枒因為負重而沈沈下垂 , 越出了樹籬 , 勾到過路行人的頭髮 。 很多很多的孩子 , 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 。小小的手 , 圈在爸爸的、媽媽的手心裡 , 怯怯的眼神 , 打量著周遭 。他們是幼稚園的畢業生 , 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 : 一件事情的畢業 , 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。 鈴聲一響 , 頓時人影錯雜 , 奔往不同方向 , 但是在那麼多穿梭紛亂的人群裡 , 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--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 , 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 。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 , 但是他不斷地回頭 ; 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 , 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。 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裡 。 十六歲 , 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 。我送他到機場 。告別時 , 照例擁抱 , 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 , 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 。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。 他在長長的行列裡 , 等候護照檢驗 ; 我就站在外面 , 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 。終於輪到他 , 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 , 然後拿回護照 , 閃入一扇門 , 倏乎不見 。 我一直在等候 , 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 。但是他沒有 , 一次都沒有 。 現在他二十一歲 , 上的大學 , 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 。但即使是同路 , 他也不願搭我的車 。即使同車 , 他戴上耳機--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 , 是一扇緊閉的門 。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 , 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 : 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 , 眼睛望向灰色的海 ; 我只能想像 , 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 , 但是 , 我進不去 。一會兒公車來了 , 擋住了他的身影 。車子開走 , 一條空蕩蕩的街 , 只立著一只郵筒 。 我慢慢地、慢慢地瞭解到 , 所謂父女母子一場 , 只不過意味著 , 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。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 , 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 , 而且 , 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 : 不必追 。 我慢慢地、慢慢地意識到 , 我的落寞 , 彷彿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。 博士學位讀完之後 , 我回台灣教書 。到大學報到第一天 , 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 。到了我才發覺 , 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 , 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 。卸下行李之後 , 他爬回車內 , 準備回去 , 明明啟動了引擎 , 卻又搖下車窗 , 頭伸出來說 : 「女兒 , 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 , 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 。」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 , 然後噗噗駛出巷口 , 留下一團黑煙 。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 , 我還站在那裡 , 一口皮箱旁 。 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 , 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 。推著他的輪椅散步 , 他的頭低垂到胸口 。有一次 , 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 , 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 , 裙子也沾上了糞便 , 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台北上班 。護士接過他的輪椅 , 我拎起皮包 , 看著輪椅的背影 , 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 , 然後沒入門後 。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。 火葬場的爐門前 , 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沈重的抽屜 , 緩緩往前滑行 。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麼近 , 距離爐門也不過五公尺 。雨絲被風吹斜 , 飄進長廊內 。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髮 , 深深、深深地凝望 , 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 。 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 , 所謂父女母子一場 , 只不過意味著 , 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。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 , 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 , 而且 , 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 : 不必追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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